
《上海观剧杂记》。
顷阅《陈伯吹书信集》,内收一封陈伯吹1988年3月18日致姜德明札,摘录如下:
德明同志:您好!手札诵悉。承询关于“《上海观剧杂记》一书及其著者张冰独”事,时隔四十多年,已记忆不起来了,特别是在“十年灾难”中,抄家时上万册藏书被从三层楼上抛下三辆大卡车内,装载西去。此书若在,或能睹物思索,回忆一二奉告。此书既在上海出版,不知是哪家出版?至于作者姓名,又不知是否是“张炳铎”的谐音?总之:我也模糊了。这位作者让我作序以后,即无来往,所以印象浅极。辱承垂询,竟无以报,良深歉愧!请谅之。专此复奉,顺致敬礼!
2023年去世的姜德明是当世公认的藏书大家,庋藏中尤以五四新文学书刊为夥,信中提及的《上海观剧杂记》大概率也是他的藏书之一。姜德明生前在购书、藏书、读书之余,发表过大量的书话与随笔著作,不过未见有对《上海观剧杂记》一书的介绍。
《上海观剧杂记》,张冰独著,1946年由中华文化出版公司印行,印数5000册,正文前有陈伯吹1944年4月写于重庆北碚国立编译馆的序言一篇,是故姜德明才会向陈伯吹去函询问这部书及其作者的情况。不过当时已耄耋之年的陈伯吹已将此人事遗忘,张冰独成了陈伯吹记忆里的“失踪者”。
为了弄清二人关系,好奇的我于是找来《上海观剧杂记》一书,此书收录了张冰独对姚克、费穆、沈西苓、周贻白、洪深、李健吾等人戏剧作品的评论,对中国现代戏剧史研究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。陈伯吹的序文不长,主要谈了他在抗战时期精神生活的匮乏:
好久不见冰独兄,突然接读自桂林寄来的他的《上海观剧杂记》,很高兴地一口气读完。……我对于戏剧是爱好的,但是近年来久违了,就像《风雪夜归人》《杏花春雨江南》《清明前后》等,在重庆上演的时候,据说都轰动一时,而且得到观众好评的,惜乎渝、碚相距八十余公里,虽然并不远,然而“蜀道难”,终于不得一睹,时引为憾。……冰独兄要我写序文,我是一个戏剧的欣赏者,不是批评者,不知怎么写才好,就这么写一点实感来交代罢。
这表明二人先前就已相熟。另,张冰独在此书后记里说:“如今胜利归来,侥幸还剩下寄在陈伯吹先生处的几篇残稿,不禁激起强烈的喜悦。”也可证明二人实际早有往来。
陈伯吹以儿童文学的创作和研究闻名于世,他是江苏省宝山县(今属上海)人,早年到上海大夏大学读书时为补贴家用开始写作诗歌、小说等文艺作品,1930年毕业后进入北新书局担任编辑,我推测陈伯吹就是在此前后与张冰独结识。通过查阅民国期刊文献,我在张冰独《何家影之死:悼亡友顾君南琳》(载《中国电影画报》1941年第4期)一文中找到了确证:
我与金富相识,如今算来恰恰十年,那时我们正办一个“日出文艺社”,当时出版的“一叶旬刊”,除了赵景深,李三郎,徐学文,陈伯吹,顾诗灵,赵南柔,周乐山等几位担任撰稿外,金富也是个非常努力投稿的一人,不久,我们在沪西公社开会,那天在大雨中挤满一堂,我被推为主席,而担任记录的便是文渊和金富。那正是一九三一年冬天的事。
文中的“金富”原名顾金富,是张冰独早期的文友之一,他一度改名为顾南琳,编辑过《家庭良友》《孤岛妇女》《苏州公报》等杂志,后经张冰独推荐,化名何家影担任《晶报》电影版编辑,1940年因“工作辛劳过度酿成痨瘵而死”。在悼念旧友的文章里,张冰独回忆了十年前与一众文友创办文艺刊物的情景,陈伯吹就是当年的撰稿人之一。
抗战爆发后,陈伯吹最初留在上海,1942年经过位育中学校长李楚材介绍,前往四川北碚国立编译馆任职。1944年,身在桂林的张冰独编成《上海观剧杂记》一书,寄给文友陈伯吹索序,陈伯吹欣然应命。1949年后,陈伯吹全情投入儿童文学事业,先后担任少年儿童出版社副社长、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审等要职,写作出版了大量儿童文学作品,再加上陈伯吹致姜德明信中所言,张冰独“让我作序以后,即无来往”。因此,晚年陈伯吹对这位故人的遗忘,倒也似乎在情理之中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界对张冰独此人知之甚少,以至于姜德明还要专门向陈伯吹打听求教。而今天只要稍事检索,不难发现关于其生平经历的文献资料,如周允中《张冰独谈苏青》《“老克勒”张冰独往事》、胡根喜《张冰独:南京路的“宣传部长”》等,这两位作者的文章都在2000年之后发表,内容来自对张冰独本人的采访,应较可靠。
张冰独1915年生于江苏省松江县(今属上海),青年时代经常出入于上海各大剧场、影院、舞厅等娱乐场所,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沪上知名的报人、影评人,曾捧红过李丽华、上官云珠等影星。1937年上海沦陷后,张冰独留在“孤岛”继续从事电影评论工作,1941年底因采访保卫四行仓库的“八百壮士”之一、抗日英雄谢晋元,被日本宪兵队以“赤色文化人”罪名逮捕,关押两个半月后释放。张冰独出狱后南下,辗转福建南平、江西赣州、广西桂林、重庆等地,一直在国民党系统内任职。抗战胜利后,张冰独成为接收上海的文化特派员,1946年又飞赴台湾工作,一个月后返回上海,被国民党政权委任主管粮食事务。1949年上海解放,张冰独被新政权短暂留用,随后于“镇反运动”中被劳改,具体来说参与淮河、黄河的治理工程,后来作为“可使用的犯人”长期在安徽工作,1975年被特赦,1987年回到上海,在上海粮食局干部的岗位上退休,具体去世时间不详。
无论个人成就还是政治资本,张冰独显然都无法与陈伯吹相提并论。回看他一生的风云际遇,他人生的高光时刻无疑是从事文艺活动的青年时代,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在自传《1966-1970:暗淡岁月》中也提及他父亲与张冰独一起办文艺社团的经历:
父亲还是在办小报时掉进了陷阱。也是交友不慎,他结识了一个小报记者张冰独。据说这个人正在筹划一个文艺社团,拉拢了一批艺术家,我父亲也在内。结果社团还未办起来,张冰独已经被日本宪兵抓去了,还牵连了一批朋友,父亲因此被逮捕。经审查后,被保释出来,从此父亲就远离文艺领域,转到餐饮行业去了。
需要说明的是,张冰独当年在上海滩横跨文学、戏剧、电影、娱乐等多个领域,可谓八面玲珑,扮演的角色恐非一个“小报记者”的头衔所能概括。除《上海观剧杂记》这本戏剧评论集外,如今在民国期刊数据库中搜索张冰独的名字,还能够找到不少他发表过的电影评论。
例如,1937年上海沦陷后,大量投机资金涌入租界,催生了大批媚俗逐利的神怪电影,张冰独发表《机会万岁——一申电影教育尊严》(载《旬报》1938年第1卷第1期),批评当时电影界盛行的“投机主义”,直言其毒害“不让于读经之‘亲善’教育”。《八一三后的上海电影》(载《新时代》1939年第3期)一文概述了“孤岛”时期上海电影界的新变化,总结出人才缺乏、自由剥削、市场狭小、成本昂贵、环境困顿等五大“苦闷”。《向上海电影界建议:谈国产电影倾向问题》(载1940年《上海生活》第4卷第1期)呼吁作为商品的电影还应承担起社会伦理教育的职责。但1941年珍珠港事变后,日军侵入租界,张冰独在《女声》这本日伪统辖的杂志上发表的评论,不仅为日伪成立的电影公司“中联”(中华联合制片股份有限公司的简称)出品的电影卖力宣传,而且流露出当时日军着力构建的反英美的“大东亚共荣”思想。前些年,国内翻译出版了旅日学者晏妮的著作《中日电影关系史:1920—1945》,揭示出沦陷时期中日电影人介于“抵抗”与“附逆”之间的矛盾纠缠。从张冰独在沦陷区发表的一系列电影评论和后来的表现来看,他同样是徘徊于“灰色”地带的一例个案。
钱冠宇
责编 刘小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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